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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十二郎文

唐代韩愈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 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极乎?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乎。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译文

某年、某月、某日,叔父韩愈在听说你去世后的第七天,才得以含着哀痛向你表达诚意,并派建中在远方备办了应时的鲜美食品作为祭品,告慰你十二郎的灵位:

唉,我自幼丧父,等到大了,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模样,只有依靠兄嫂抚养。哥哥正当中年时就因与犯罪的宰相关系密切而受牵连被贬为韶州刺史,次年死于贬所 。我和你都还小,跟随嫂嫂把灵柩送回河阳老家安葬。随后又和你到江南谋生,孤苦伶丁,也未曾一天分开过。我上面本来有三个哥哥,都不幸早死。继承先父的后代,在孙子辈里只有你,在儿子辈里只有我。韩家子孙两代各剩一人,孤孤单单。嫂子曾经抚摸着你的头对我说:“韩氏两代,就只有你们两个了!”那时你比我更小,当然记不得了;我当时虽然能够记事,但也还不能体会她话中的悲凉啊!

我十九岁时,初次来到京城参加考试。四年以后,才回去看你。又过了四年,我去河阳凭吊祖先的坟墓,碰上你护送嫂嫂的灵柩来安葬。又过了两年,我在汴州辅佐董丞相,你来探望我,留下住了一年,你请求回去接妻子儿女。第二年,董丞相去世,我离开汴州,你没能来成。这一年,我在徐州辅佐军务,派去接你的人刚动身,我就被免职,你又没来成。我想,你跟我在东边的汴州、徐州,也是客居,不可能久住;从长远考虑,还不如我回到家乡,等在那里安下家再接你来。唉!谁能料到你竟突然离我而死呢?当初,我和你都年轻,总以为虽然暂时分别,终究会长久在一起的。因此我离开你而旅居长安,以寻求微薄的俸禄。假如真的知道会这样,即使让我做高官厚禄的公卿宰相,我也不愿因此离开你一天而去赴任啊!

去年,孟东野到你那里去时,我写给你的信中说:“我年纪还不到四十岁,但视力模糊,头发花白,牙齿松动。想起各位父兄,都在健康强壮的盛年早早去世,像我这样衰弱的人,难道还能长活在世上吗?我不能离开(职守),你又不肯来,恐怕我早晚一死,你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忧伤。”谁能料到年轻的却先死了,而年老的反而还活着,强壮的早早死去,而衰弱的反而还活在人间呢?

唉!是真的这样呢?还是在做梦呢?还是这传来的消息不可靠呢?如果是真的,那么我哥哥有(那么)美好的品德反而早早地绝后了呢?你(那么)纯正聪明反而不能承受他的恩泽呢?难道年轻强壮的反而要早早死去,年老衰弱的却应活在世上吗?实在不敢把它当作真的啊!如果是梦,传来的噩耗不是真的,可是东野的来信,耿兰的报丧,却又为什么在我身边呢?啊!大概是真的了!我哥哥有美好的品德竟然早早地失去后代,你纯正聪明,本来是应该继承家业的,现在却不能承受你父亲的恩泽了。这正是所谓苍天确实难以揣测,而神意实在难以知道了!也就是所谓天理不可推求,而寿命的长短无法预知啊!

虽然这样,我从今年以来,花白的头发,全要变白了,松动的牙齿,也像要脱落了,身体越来越衰弱,精神也越来越差了,过不了多久就要随你死去了。如果死后有知,那么我们又能分离多久呢?如果我死后无知,那么我也不能悲痛多少时间了,而(死后)不悲痛的时间却是无穷无尽的。

你的儿子才十岁,我的儿子才五岁,年轻强壮的尚不能保全,像这么大的孩子,又怎么能希望他们成人立业呢?啊,悲痛啊,真是悲痛!

你去年来信说:“近来得了软脚病,时常(发作)疼得厉害。”我说:“这种病,江南人常常得。”没有当作值得忧虑的事。唉,(谁知道)竟然会因此而丧了命呢?还是由于别的病而导致这样的不幸呢?

你的信是六月十七日写的。东野说你是六月二日死的,耿兰报丧时没有说日期。大概是东野的使者不知道向你的家人问明日期,而耿兰报丧竟不知道应该告诉日期?还是东野给我写信时,才去问使者,使者胡乱说个日期应付呢?是这样呢?还是不是这样呢?

现在我派建中来祭奠你,安慰你的孩子和你的乳母。他们有粮食能够守丧到丧期终了,就等到丧期结束后再把他们接来;如果不能守到丧期终了,我就马上接来。剩下的奴婢,叫他们一起守丧。如果我有能力迁葬,最后一定把你安葬在祖坟旁,这样以后,才算了却我的心愿。

唉,你患病我不知道时间,你去世我不知道日子,活着的时候不能住在一起互相照顾,死的时候没有抚尸痛哭,入殓时没在棺前守灵,下棺入葬时又没有亲临你的墓穴。我的行为辜负了神明,才使你这么早死去,我对上不孝,对下不慈,既不能与你相互照顾着生活,又不能和你一块死去。一个在天涯,一个在地角。你活着的时候不能和我形影相依,死后魂灵也不在我的梦中显现,这都是我造成的灾难,又能抱怨谁呢?天哪,(我的悲痛)哪里有尽头呢?从今以后,我已经没有心思奔忙在世上了!还是回到老家去置办几顷地,度过我的余年。教养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希望他们成才;抚养我的女儿和你的女儿,等到她们出嫁,(我的心愿)如此而已。

唉!话有说完的时候,而哀痛之情却不能终止,你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悲哀啊!希望享用祭品吧!

(转自人民教育出版社)

读解

全篇三大段之间,不但自有有机联系,而且一段之中,又分若干小段,小段之中,又有若干层次,层次当中,还有不少转折。以第二大段的前半段为例。一开始,作者先不直接写十二郎,而是先写自己。“吾年未四十”四句,是衰象,后来被传颂为写未老先衰的名句,这是一层。“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是长辈的例子,又是一层。以下四句,一句写一层意思,说明自己将死,要十二郎早来相会。这是第一小段。下面“孰谓”两句一转,便过到十二郎之死。这种写法,是上文为下文蓄势,也就是用自己之将死而竟不死,反衬出十二郎之不应死而竟死的特别可哀。“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这不合情理,太使人悲哀,在这个巨大的打击下,作者神志恍惚,不相信这是事实,所以下面紧接着一转,发出三个疑问,“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然后从信说到疑,一层;从疑又说到信,又一层;最后把十二郎之死归咎于天,归咎于神,归咎于理,得出“寿者不可知”的结论。这是第二小段。从文意讲,十二郎之死,于此已经写完,此段已可结束,但“虽然”两字一转,又上承开头“而发苍苍”一段而翻进一层,写自己的衰象更加严重,又回到自己之将死。“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是说自己不久也要跟在十二郎的后面死去,讲的本来是一件不幸的事,可是下面突然一转,又变成了幸事──“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作者已经痛不欲生,所以视死为幸了。这是第三小段。文章至此,已将作者和十二郎两个方面讲尽,但作者还不结束,又上承第二小段写二人之子之难保。这是第四小段。以上可以看出,短短一段当中,层次转换,变化无穷,有如万水回环,千峰合抱。而这一切在作者说来,不过是将情将事如实叙写,并未有意去精心结撰,过接转换,显得非常自然,看不出丝毫造作之迹。这种不刻意追求结构而结构自妙,在古今都是不可多得的。

除了结构方面有韩文的共同特点之外,此文还有它独具的显著特色。

读完这篇祭文,我们最突出的一个感觉,就是全篇自始至终,贯注着一个“情”字。“言有穷而情不可终”,作者在此文结尾的这句话,表明它是因情而写,所写皆情,整篇祭文都是作者用感情所写成的。

韩愈三岁丧父母,由兄嫂(也就是十二郎的父母)抚养成人,他和十二郎,虽为叔侄,实同兄弟,从小生活在一起,“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感情特别深厚。十二郎的死,使他悲痛欲绝,也勾起他的辛酸回忆。身世的不幸,家世的凄凉,父母的早逝,兄嫂的抚养,从前同十二郎一起生活的种种情景,都一齐涌上心头;自己的衰病,子孙辈的幼小,这是眼前必须正视的现实。所有这一切,汇成一股感情的激流,作者悲感万端,百思萦集,情不能已,因而写成此文。这里有怀念,有感激,有悔恨,有哀愤,有内咎,有期望,全篇每句每字,都可看到作者感情的奔流。

此文不但全篇写情,而且写得非常真,非常深,历来被称为“至情”之文。作者从自己的不幸身世,说到同十二郎的情谊,说到十二郎之死和善后事宜,不加修饰,不作渲染,完全从肺腑中流出,全都是骨肉至情的真实流露。开头的“少孤”“兄殁”“吾与汝俱幼”,看去似乎很平淡,却饱含着作者的无限辛酸和眼泪,写得很沉痛。嫂嫂的惨不忍闻的话和“抚汝指吾”的慈爱而又凄楚的神情,对自己离家谋生的深沉悔恨,得知十二郎死讯后的悲痛心情,也无不情真语真,悲酸无限。我们还可看到,作者抒写时非常坦率,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心里怎么想,笔下就怎么写,没有丝毫隐避,一任感情自然倾泻。例如写自己离家的目的,明白地说是以“求斗升之禄”,要是别人,恐怕就不会这样直截了当,很可能不是闭口不说,就是另外安上一个什么冠冕堂皇的名目。想到二人之子,说:“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耶?”按照旧时的忌讳,这样的话是不吉利的,由此正可看出作者此时悲痛至极,因而什么也不顾忌了。末尾将十二郎之死完全归罪于自己,说自己“行负神明”“不孝不慈”,更是披肝沥胆的恸哭长号。清代叶燮论诗文,有重“胆”之说:“无胆则笔墨畏缩”,“欲言而不能言,或能言而不敢言”(《原诗》)。韩愈此文,正称得上有胆,他既敢打破祭文的传统形式,又敢无话不说,所以才写出这篇千古传颂之作。

不仅如此,我们细读全文,还可看到作者感情的起伏变化。篇中用“呜呼”“呜呼哀哉”这两个悲叹词,来表现这种变化情态,凡是用这种词的地方,都表示感情变得更加强烈。从第一个“呜呼”开始,可以看到,作者由含着眼泪的深沉倾诉,进而呜咽抽泣,进而泪流满面,至“汝之子始十岁”一段之末,连用两个“呜呼哀哉”,已经是号啕痛哭,感情发展到一个高潮。从“呜呼!汝病吾不知时”至“‘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这个长句,声调急促,一气贯注,一句紧接一句,一字紧接一字,中间不能断开,简直就是顿足捶胸,呼天抢地,悲痛之情发展到最高点。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发展,并不是直线的,在一度激烈之后,又伴随着一段虽然悲切但却较为平静的倾诉,这样或高或低,或疾或徐,就像生活中的真实情况一样。结尾“言有穷而情不可终”,使人感到祭文已完,作者仍然悲哭不已。《古文观止》的编选者说道:“情之至者,自然流为至文。读此等文,须想其一面哭,一面写,字字是血,字字是泪。”这话是很有见地的。确实,读这篇祭文,我们不但可以看到作者眼泪纵横的模样,还可听到作者痛哭的声音。正因为如此,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读者被它所打动。宋代大作家苏轼曾说,“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可见它感人之深。

正是为了抒情,此文在写法上也有着与一般祭文显著不同的一个特色:通篇以汝吾(你我)相称,好像同亡者家常对语一样,读来特别真切感人。开篇“告汝十二郎之灵”,作者不像一般祭文用“祭”字,而特别用一“告”字,意思是说:我在对你说话,你听着啊。这就使读者先留下一个印象:下面的话都是作者向十二郎的倾诉。

把此文同韩愈以前和以后其他许多祭文比照读读,就会产生这样一个感觉:其他那些祭文,祭的是“死人”,文中内容大多是赞颂死者的功业或德行,俨如对死者一生的评论,祭的是死者,实际上是讲给其他活着的人听。旧时祭文的写法大多如此公式化,所以为人传颂的不多。此文则不然。它写的全是作者同十二郎之间的个人家常琐事,通篇没有一句专门赞颂的话(只在行文中顺带提到伯兄的“盛德”和十二郎的“纯明”),每字每句,都是讲给死者听的,而死者也好像并没有死,正在听作者讲话。篇中叙十二郎生前种种家庭琐事的段落,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在一起回忆往事。即使是讲十二郎之死的地方,也好像死者就在旁边倾听,例如讲死期死因一段,就像二人在一起核实情况一样。同时,文中不时插入一些问话,“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乎?”“其然乎?其不然乎?”“汝其知也耶?其不知也耶?”像是作者当着十二郎的面在问他,更增强了当面对语的意味。因为是讲给死者听的,所以文中不发半句议论,朴素如口语,全文反复曲折,好像絮絮叨叨,实则不觉其烦,而且越读越打动人。

也是为了抒情,此文还特别注意文言虚词,特别是语气词的运用,从而增强了行文的感染力。不论在古文或白话文中,虚词都是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有的古代散文,往往由于虚词运用的巧妙,使文章别具风采。宋代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全文除一句之外,其他每句之末,都用一个语气词“也”字,因而使文章格外生色,是大家熟知的例子。在《祭十二郎文》的第二大段中,这一点也很突出。这段开头,“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连用三个并列的转折连词“而”字。从“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以下,先是连用三个“邪”字,紧接着又接连不断地连用三个“乎”字,三个“也”(同“邪”,作疑问语气词)字,五个“矣”字。这样连用连词和语气词,第一是可以加重语气,使表达的感情更加强烈;第二是可以押韵和增强文章的节奏,从而增强作品的感人力量。由于连用“邪”“乎”“也”“矣”等语气词,就使这篇祭文在散体之中又含有韵味,节奏也更加顿挫有力,更能打动读者的心。

(选自《古典散文名作赏析》,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有删节)

赏析

这是一篇情文并茂的祭文。既没有铺排,也没有张扬,作者善于融抒情于叙事之中,在对身世、家常、生活遭际朴实的叙述中,表现出对兄嫂及侄儿深切的怀念和痛惜,一往情深,感人肺腑。

祭文全文共分四段,第一段重在叙述韩门两代,只有“我”与侄儿两人,所谓“两世一身,形单影只”,身世之戚苦,及对嫂嫂的深切感念;第二、三段重在痛惜与侄儿的暂别竟成永别,及侄儿的夭折;第四段是对侄儿病情的推测,沉痛的自责,后事的安排,及无处诉说、没有边际的不可遏制的伤痛。文、情前后紧相呼应,浑然一体。结构精巧,层层推进,环环相扣,而又步步深入,随着叙述的展开,作者沉痛的情感波涛,也一浪高似一浪。使人读完全篇,不能不掩卷叹息,为作者因失相依为命的侄儿所遭受到的深切的精神悲痛,潸然泪下,并得到一种美的享受。

祭文开头几句,叙述了“我”听到侄儿去世后,准备祭墓的经过。接着转入身世的叙述和悲叹:“我”从小失去了父亲,依靠着哥哥、嫂嫂的抚养,而哥哥又在中年殁于南方。年纪幼小的“我”与你,在孤苦零丁中没有一天不在一起。韩愈三岁丧父,十一岁前,韩愈随兄韩会在京师。大历十二年(777年),韩会被贬为韶州刺史,韩愈随兄到韶州(今广东韶关)。韩愈回到故乡后,适逢中原战乱,遂到江南宣城避难,这就是祭文中所说的“又与汝就食江南”。

自“承先人后者”至“亦未知其言之悲也”这一小段,是写得很感人的一段。字里行间,流露出形单影只的凄苦之情,及对嫂嫂的无限感念。前面那一段铺叙家世,为颠沛流离中的嫂嫂的话“韩氏两世,惟此而已”,增加了浓重的感伤之情,及无限的分量,因为在封建社会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通过嫂嫂的两句话,把嫂嫂当时的悲伤、期待、焦虑之情,活画了出来,并使人感受到两句话中凝集着多么深厚的感情力量。

从“吾年十九”至段末,叙述了韩愈在十九岁以后至侄儿殁去之前的经过。

祭文第二段开头几句是倒叙,叙述自己为什么愿意离别形影相依的侄儿的原因。自“诚知其如此”起,笔锋一转,直至段末,是韩愈为此而悲痛、失悔,还有得到侄儿死去的消息后,将信将疑的复杂情绪,以及为此而发出的深挚的慨叹。写得跌宕有致,情思深沉,感人至深。这一大段可分几个层次。第一个层次着意在痛悔自己的去取。接着痛悔,又深入一层,回叙自己父兄的早死,和侄儿本来有可能多在一起呆些日子,共享天伦之乐,却失去了这样的机会。

在这一小段中,为了说明自己身体的病弱,一连用了三个“而”字,“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不仅加重了语气,读起来铿锵有力,而且反衬并强调了本段末提出的问题,加强了作者的失痛感。

接着思绪又深入一步,以将信将疑的口气描绘了自己内心感到的无穷的惶惑:这不可能是真的,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准是传的信不确切。可是东野的来信、耿兰(奴仆名)的报告又怎么放在“我”的身边呢?在这一段对于内心惶惑的叙述中,使我们看到了作者对侄儿之死所引起的情感的剧烈震荡,不仅为结尾的天命无常的慨叹加重了分量,而且为下段的痛悔准备了心理条件,使下段的责备、失悔、哀惜、慨叹,语语仿佛从肺腑中沛然流出,使悲伤的情感逐步达到高潮。

自“汝去年书云”起,至文末,包含几个小段:一是用回叙的手法,推测侄儿得病的原因,及去世的日期;二是对于侄儿后事、家务的安排;三是表示自己“无意于人世”的沉痛的心迹;最后则是深切的寄哀。

在这一小段中,作者通过对侄儿的生、病、死、葬料理不到的沉痛自责,表现了失去侄儿后的痛惜之情,哀思深挚,读之使人回肠荡气,不能不为之悲戚不已。这是这篇祭文在情感力量上所达到的又一高潮。

祭文接着述说了在经过这次精神上的打击之后,“我”已无意于留恋人间富贵,只求在伊、颍河(皆在今河南境内)旁买上几顷地,把“我”的和你的儿子养大,希望他们成人,把我的和你的女儿养大,嫁出去,也就罢了。通过对自己心灰意冷的描述,又进一步加深了已有的哀痛。既属叙事,又是抒情。以“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的问句为结束,更进一步扩展和加深了作者的哀思。明知死后无知,还要如此提问,就使作者更加伤痛不已。“尚飨”,是祭文中常用的结束语,意谓请你来享受这祭品吧。

(选自《历代名篇赏析集成》,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版,有删节)

整体感知

韩愈幼年丧父,靠兄嫂抚养成人。韩愈与其侄十二郎自幼相守,历经患难,感情特别深厚。但成年以后,韩愈四处飘泊,与十二郎很少见面。正当韩愈官运好转,有可能与十二郎相聚的时候,突然传来他的噩耗。韩愈悲痛欲绝,写下这篇祭文。

作者把抒情与叙事结合在一起,联系家庭、身世和生活琐事,反复抒写他对亡侄的无限哀痛之情。同时,也饱含着自己凄楚的宦海沉浮的人生感慨。全文以向死者诉说的口吻写成,哀家族之凋落,哀己身之未老先衰,哀死者之早夭,疑天理疑神明,疑生死之数,乃至疑后嗣之成立,极写内心的辛酸悲痛。第二段写初闻噩耗时将信将疑,不愿相信又不得不信的心理,尤其显得哀婉动人。文章语意反复而一气贯注,最能体现在特定情景下散文的优长,具有浓厚的抒情色彩。因而在艺术上取得了极大的成功,成为“祭文中千年绝调”(明代茅坤语)。《古文观止》评论说:“情之至者,自然流为至文。读此等文,须想其一面哭,一面写,字字是血,字字是泪。未尝有意为文,而文无不工。”苏轼说:“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当然,这些说法未免带有夸张的成分,但本文饱含作者对十二郎的满腔真情,却是确定无疑的。

全文开头几句是祭文开头的固定形式。正文可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呜呼!吾少孤”至“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写两人之间的深厚情谊。先从身世和家世的不幸,写幼时孤苦相依;后叙两人的三别三会,终于不得会合而成永别,使作者悔恨无穷,抱憾终生。

第二部分(从“去年,孟东野往”至“其然乎?其不然乎”),写十二郎之死。先写对十二郎之死的悲痛,再详叙死因和死期。

第三部分(从“今吾使建中祭汝”至篇末),写对十二郎及其遗孤的吊慰,交代迁葬及教养遗孤等事。

鉴赏

祭文中的千年绝唱——韩愈《祭十二郎文》

南宋学者赵与时在《宾退录》中写道:“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祭十二郎文〉〉是一篇千百年来传诵不衰,影响深远的祭文名作,不管我们对文中的思想感情作如何评价,吟诵之下,都不能不随作者之祭而有眼涩之悲。

感情真挚,催人泪下

韩愈写此文的目的不在于称颂死者,而在于倾诉自己的痛悼之情,寄托自己的哀思。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强调骨肉亲情关系。作者与老成,名为叔侄,情同手足,“两世一身,形单影只”。今老成先逝,子女幼小,更显得家族凋零,振兴无望。这在注重门庭家道的古代,引起韩愈的切肤之痛是理所当然的。二是突出老成之死实出意外。老成比作者年少而体强,却“强者夭而病者全”;老成得的不过是一种常见的软脚病,作者本来不以为意,毫无精神准备,因而对老成的遽死追悔莫及,意外的打击使他极为悲痛。三是表达作者自身宦海沉浮之苦和对人生无常之感,并以此深化亲情。作者原以为两人都还年轻,便不以暂别为念,求食求禄,奔走仕途,因而别多聚少,而今铸成终身遗憾。作者求索老成的死因和死期,却堕入乍信乍疑,如梦如幻的迷境,深感生命瓢忽,倍增哀痛。

不拘常格,自由抒情

祭文原本偏重于抒发对死者的悼念哀痛之情,一般是结合对死者功业德行的颂扬而展开的。本文一反传统祭文以铺排郡望、藻饰官阶、历叙生平、歌功颂德为主的固定模式,主要记家常琐事,表现自己与死者的密切关系,抒写难以抑止的悲哀,表达刻骨铭心的骨肉亲情。形式上则破骈为散,采用自由多变的散体。正如林纾在〈〈韩柳文研究法韩文研究法〉〉中所说:“祭文体,本以用韵为正格……至〈〈祭十二郎文〉〉,至痛彻心,不能为辞,则变调为散体。”全文有吞声呜咽之态,无夸饰艳丽之辞,为后世欧阳修〈〈陇冈阡表〉〉、归有光〈〈项脊轩志〉〉、袁枚〈〈祭妹文〉〉等开辟新径。这种自由化的写作形式,使作者如同与死者对话,边诉边泣,吞吐呜咽,交织着悔恨、悲痛、自责之情,因而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语言朴素,行云流水

这篇祭文强烈的感情力量,能如此深刻地感染读者,也得力于作者高超的语言文字技巧。它全用散文句调和平易晓畅的家常生活语言,长长短短,错错落落,奇偶骈散,参差骈散,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得不止;疑问、感叹陈述等各种句式,反复、重叠、排比、呼告等多种修辞手法,任意调遣,全依感情的需要。再加之作者取与死者促膝谈心的形式,呼“汝”唤“你”,似乎死者也能听到“我”的声音,显得异常自然而真切。这样全文就形成了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语言气势和令人如闻咳謦的感情氛围。文章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拥抱住了它的读者。

边诉边泣的语言形式

作者采用与死者对话的方式,边诉边泣,吞吐呜咽,交织着悔恨、悲痛、自责等种种感情,似在生者和死者之间作无穷无尽的长谈。如写闻讣的情景,从“其信然邪”到“未可以为信也”,再到“其信然矣”,语句重叠,表现其惊疑无定的心理状态。末尾“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一段,多用排句,情绪激宕,一气呵成。这一切又都从肺腑中流出,因而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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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介于其侧者,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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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夕,至邑而别其友,月余到乡,还家,乃访友于洞庭。洞庭之阴,果有社橘。遂易带向树,三击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问,再拜请曰:“贵客将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实,曰:“走谒大王耳。”武夫揭水止路,引毅以进。谓毅曰:“当闭目,数息可达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宫。始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当居此以俟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灵虚殿也。”谛视之,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奇秀深杳,不可殚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当毕。”毅曰:“何谓《火经》?”夫曰:“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为神圣,发一灯可燎阿房。然而灵用不同,玄化各异。太阳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听焉。”语毕而宫门辟,景从云合,而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夫跃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

  君望毅而问曰:“岂非人间之人乎?”对曰:“然。”毅而设拜,君亦拜,命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远千里,将有为乎?”毅曰:“毅,大王之乡人也。长于楚,游学于秦。昨下第,闲驱泾水右涘,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所不忍睹。毅因诘之,谓毅曰:‘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悲泗淋漓,诚怛人心。遂托书于毅。毅许之,今以至此。”因取书进之。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鉴听,坐贻聋瞽,使闺窗孺弱,远罹构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齿发,何敢负德!”词毕,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时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书授之,令达宫中。须臾,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疾告宫中,无使有声,恐钱塘所知。”毅曰:“钱塘,何人也?”曰:“寡人之爱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过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之罪。然犹縻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拆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毅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无惧,固无害。”毅良久稍安,乃获自定。因告辞曰:“愿得生归,以避复来。”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则然,其来则不然,幸为少尽缱绻。”因命酌互举,以款人事。

  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恰怡,幢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满身,绡縠参差。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喜若悲,零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于宫中。君笑谓毅曰:“泾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辞归宫中。须臾,又闻怨苦,久而不已。有顷,君复出,与毅饮食。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立于君左。君谓毅曰:“此钱塘也。”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毅曰:“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不然者,是为泾陵之土矣。飨德怀恩,词不悉心。”毅撝退辞谢,俯仰唯唯。然后回告兄曰:“向者辰发灵虚,巳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中间驰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谴责,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不遑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客。愧惕惭惧,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怃然曰:“顽童之为是心也,诚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赖上帝显圣,谅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辞焉?从此以去,勿复如是。”钱塘君复再拜。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醪醴,罗以甘洁。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旌杰气,顾骤悍栗。座客视之,毛发皆竖。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乐》。”清音宛转,如诉如慕,坐客听下,不觉泪下。二舞既毕,龙君大悦。锡以纨绮,颁于舞人,然后密席贯坐,纵酒极娱。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荷贞人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还故乡,齐言惭愧兮何时忘!”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赖明公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无时无。”钱塘君歌阕,洞庭君俱起,奉觞于毅。毅踧踖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奉二君,乃歌曰:“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伤美人兮,雨泣花愁。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难久留。欲将辞去兮悲绸缪。”歌罢,皆呼万岁。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钱塘君复出红珀盘,贮以照夜玑: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然后宫中之人,咸以绡彩珠璧,投于毅侧。重叠焕赫,须臾埋没前后。毅笑语四顾,愧谢不暇。洎酒阑欢极,毅辞起,复宿于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阁。钱塘因酒作色,踞谓毅曰:“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耶?愚有衷曲,欲一陈于公。如可,则俱在云霄;如不可,则皆夷粪壤。足下以为何如哉?”毅曰:“请闻之。”钱塘曰:“泾阳之妻,则洞庭君之爱女也。淑性茂质,为九姻所重。不幸见辱于匪人,今则绝矣。将欲求托高义,世为亲戚,使受恩者知其所归,怀爱者知其所付,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者?”毅肃然而作,欻然而笑曰:“诚不知钱塘君孱困如是!毅始闻跨九州,怀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金锁,掣玉柱,赴其急难。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爱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萧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以威加人?岂仆人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间,鼓以鳞须,被以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坐谈礼义,尽五常之志性,负百行怖之微旨,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而欲以蠢然之躯,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哉!且毅之质,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惟王筹之!”钱塘乃逡巡致谢曰:“寡人生长宫房,不闻正论。向者词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顾,戾不容责。幸君子不为此乖问可也。”其夕,复饮宴,其乐如旧。毅与钱塘遂为知心友。

  明日,毅辞归。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夫人泣谓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别。”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夫人又曰:“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毅其始虽不诺钱塘之情,然当此席,殊有叹恨之色。宴罢,辞别,满宫凄然。赠遗珍宝,怪不可述。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百未发一,财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为莫如。遂娶于张氏,亡。又娶韩氏。数月,韩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鳏旷多感,或谋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名曰浩,尝为清流宰。晚岁好道,独游云泉,今则不知所在矣。母曰郑氏。前年适清河张氏,不幸而张夫早亡。母怜其少,惜其慧美,欲择德以配焉。不识何如?”毅乃卜日就礼。既而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尽其丰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居月余,毅因晚入户,视其妻,深觉类于龙女,而艳逸丰厚,则又过之。因与话昔事。妻谓毅曰:“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

  经岁余,有一子。毅益重之。既产,逾月,乃秾饰换服,召毅于帘室之间,笑谓毅曰:“君不忆余之于昔也?”毅曰:“夙为姻好,何以为忆?”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泾川之冤,君使得白。衔君之恩,誓心求报。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遂至睽违。天各一方,不能相问。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遂闭户剪发,以明无意。虽为君子弃绝,分见无期。而当初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怜其志,复欲驰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当娶于张,已而又娶于韩。迨张、韩继卒,君卜居于兹,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今日获奉君子,咸善终世,死无恨矣。”因呜咽,泣涕交下。对毅曰:“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妇人匪薄,不足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惧兼心,不能自解。君附书之日,笑谓妾曰:‘他日归洞庭,慎无相避。’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请于君,君固不许。君乃诚将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话之。”毅曰:“似有命者。仆始见君子,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冤,余无及也。以言‘慎无相避’者,偶然耳,岂有意哉。洎钱塘逼迫之际,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一不可也。某素以操真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纷纶,唯直是图,不遑避害。然而将别之日。见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吁,今日,君,卢氏也,又家于人间。则吾始心未为惑矣。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也。”妻因深感娇泣,良久不已。有顷,谓毅曰:“勿以他类,遂为无心,固当知报耳。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水陆无往不适。君不以为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国客乃复为神仙之饵!”。乃相与觐洞庭。既至,而宾主盛礼,不可具纪。

  后居南海仅四十年,其邸第、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室,无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泽。以其春秋积序,容状不衰。南海之人,靡不惊异。

  洎开元中,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毅不得安,遂相与归洞庭。凡十余岁,莫知其迹。

  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谪官东南。经洞庭,晴昼长望,俄见碧山出于远波。舟人皆侧立,曰:“此本无山,恐水怪耳。”指顾之际,山与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于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来候耳。”嘏省然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毅词理益玄,容颜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别来瞬息,而发毛已黄。”嘏笑曰:“兄为神仙,弟为枯骨,命也。”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曰:“此药一丸,可增一岁耳。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以自苦也。”欢宴毕,嘏乃辞行。自是已后,遂绝影响。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纪,嘏亦不知所在。

  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必以灵者,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鳞虫。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其境。愚义之,为斯文。”

夷门
唐代汪遵

晋鄙兵回为重难,秦师收旆亦西还。

今来不是无朱亥,谁降轩车问抱关。

古木卧平沙

古木卧平沙,摧残岁月赊。

有根横水石,无叶拂烟霞。

春至苔为叶,冬来雪作花。

不逢星汉使,谁辨是灵槎。

感遇诗三十八首·其一

微月生西海,幽阳始代升。

圆光正东满,阴魄已朝凝。

太极生天地,三元更废兴。

至精谅斯在,三五谁能征。

菩提偈
唐代惠能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

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

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

门有车马客行
唐代李白

门有车马宾,金鞍曜朱轮。

谓从丹霄落,乃是故乡亲。

呼儿扫中堂,坐客论悲辛。

对酒两不饮,停觞泪盈巾。

叹我万里游,飘飘三十春。

空谈帝王略,紫绶不挂身。

雄剑藏玉匣,阴符生素尘。

廓落无所合,流离湘水滨。

借问宗党间,多为泉下人。

生苦百战役,死托万鬼邻。

北风扬胡沙,埋翳周与秦。

大运且如此,苍穹宁匪仁。

恻怆竟何道,存亡任大钧。

韩愈

韩愈(768~824)字退之,唐代文学家、哲学家、思想家,河阳(今河南省焦作孟州市)人,汉族。祖籍河北昌黎,世称韩昌黎。晚年任吏部侍郎,又称韩吏部。谥号“文”,又称韩文公。他与柳宗元同为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主张学习先秦两汉的散文语言,破骈为散,扩大文言文的表达功能。宋代苏轼称他“文起八代之衰”,明人推他为唐宋八大家之首,与柳宗元并称“韩柳”,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作品都收在《昌黎先生集》里。韩愈在思想上是中国“道统”观念的确立者,是尊儒反佛的里程碑式人物。 ► 韩愈的诗词 ► 韩愈的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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